在纽约寻找未来媒介

发表于《复旦研究生》「复旦人在国外」栏目,2016年11月3日

在纽约寻找未来媒介

文 | 施畅,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候选人,纽约城市大学访问学者

受老师推荐以及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,我于 2015 年 12 月前往纽约城市大学皇后学院传媒研究系(Media Studies, CUNY/Queens)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流访问。

有趣的是,赴美之前我就已经和纽约有了一段渊源。当时我刚好完成了论文《被毁灭的纽约城》(后发表于《文艺研究》),讨论了 20 世纪以来各类流行文化产品对纽约毁灭的想象。

在 1997 年《纽约客》的一幅漫画里,哥斯拉和金刚满不在乎地并肩在曼哈顿闲逛。大厦倾塌,火光冲天,人群四下逃窜。那只吓人的怪兽对他的长毛朋友说,「让咱们对付这座城市吧,纽约命中注定是咱俩的!」

一、一入 Met 深似海

到纽约之后,不巧赶上学校放假。外方导师 Richard Maxwell(传媒研究系系主任)倒是劝我不要着急论文,建议我正好可以四下逛逛,重点推荐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(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,以下简称大都会)。

「既然你对传媒艺术感兴趣,在大都会你或许会有所发现哦。」Richard 笑眯眯地递给我一份甜品。

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外景

至今难忘自己初见大都会时的震惊体验。古希腊的雕塑、古埃及的木乃伊、中世纪的银盘、路易十四的皇家卧室……我在不同的展馆之间穿梭往来,时空倒转,体验非凡。

办理会员之后,我每周都会花一两天逛逛博物馆,或是听导览者的解说,或是自行寻访。大都会素有「通往世界的护照」之称,如此说来,我的这本「护照」上该是盖满了世界各地的戳吧。

博物馆的神奇之处在于,它将重新激起你对这个世界久违了的好奇。志愿者们的导览,内容不同,风格各异,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——「探索」而非「宣讲」。换言之,导览者的工作只是「引导」,而不是一味灌输知识。详情可见《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听讲解

一名导览者(右前)在向来自世界各地的参访者交代相关事宜,作者摄于2016年10月

由于大都会的缘故,我又开始重读贡布里希爵士《艺术的故事》和斯塔夫里阿诺斯的《全球通史》,并连续刷了十多部专题纪录片,涉及古埃及历史、古希腊神话、圣经故事、中世纪生活、伊斯兰起源等。

每当我觉得自己对大都会有点熟悉的时候,大都会又有了新的风景。博物馆是常逛常新的,不但部分展品会定期更换,而且随着你与导览者们的不断交流,你对博物馆又有了新的理解。

与专题导览者,在一口古罗马的石棺前,摄于2016年3月。右图为另一石棺的局部,中央骑豹者为酒神狄奥尼修斯。

在听完上百场的官方导览之后,我对博物馆大为熟悉,开始尝试提供中文导览服务。有故友来访,也有陌生人预约,有来自国内顶尖大学的长江学者,有来自北京电影学院的文艺妹子,也有理工科出身、对艺术所知不多的小镇青年。

我希望通过我的导览和分享,让更多朋友与这座非凡的博物馆真正地「相遇」。

一入 Met 深似海

二、千年睡房

大都会一楼的一间小室,改变了我博论写作的前进方向。

来自庞贝古城的一间古罗马睡房,藏于大都会一楼古希腊罗马馆

公元 79 年,维苏威火山爆发,一夜之间将庞贝城掩埋于火山灰下。直到 1748 年,庞贝才得以重建天日,这间罗马时期的卧室也随之被发现,后为大都会所收藏。

以下是大都会现任馆长 Thomas Campbell(康柏堂)对这件展品的解说:

壁画使得房间不再狭隘,开启了一个广阔的境界。

视觉上的效果欺骗了眼睛,例如柱子就画上了影子。
玻璃花瓶和水果盘,放在架子上。
远处是有着白色格子结构的拱门,还有小鸟在藤枝上栖息。
观众被带到一个魔幻世界,而不是真实世界的重现。

这是一位罗马富人舒适的乡间别墅,房子可以让他暂时抛开城市的紧张生活。
想象中的丰饶景象,有着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。
在罗马政局动荡的公元 1 世纪,这一切都叫人向往。

放大

Oliver Grau《虚拟艺术:从幻觉到沉浸》一书的开头,就提到了这间「骗倒眼睛」的卧室。Grau 以「幻觉」和「沉浸」为线索,在西方艺术史中追溯虚拟现实的「前世」。壁画所采用的透视手法,又启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们。

意大利画家 Lorenzo Lotto《维纳斯和丘比特》,藏于大都会欧洲绘画馆

在大都会领教过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绘画之后,再去现代艺术博物馆(MoMA)看看波普艺术,就会更好地理解 Jay Bolter 和 Richard Grusin 在《再媒介化:理解新媒体》一书中对「再媒介化」的判断了:「我们的文化既希望媒介增殖,又指望擦除媒介化的所有痕迹。」

金宝汤罐头,美国艺术家 Andy Warhol 作于 1962 年
Andy Warhol 相信,商业社会加速了消费品的同质化,也把阶级给抹平。而流行文化正是商业社会里最具魔力的东西,无孔不入。

当拥有了一个更大的视野,你将发现真正重要的问题会浮现出来。

原先我打算博士论文做媒介与科幻的关系。如今,我决定调整毕业论文的写作方向:媒介不再是再现科幻的手段,而是科幻身处于媒介变迁的进程之中。

我将重点放在数字时代的「虚拟媒介」(Virtual Media),包括但不限于电子/数字游戏、虚拟现实(VR)、增强现实(AR)。「虚拟媒介」制造幻境,令人沉浸,又提供了参与互动的可能。眼下「虚拟媒介」被寄予厚望,甚至被视为理想中的「未来媒介」。

个人主页:「虚拟媒介」http://oshichang.com

三、未来考古学

我将论文选题定为《虚拟世界的兴起:幻想,技术及文化》。虚拟媒介的兴起,将原先的「幻想世界」(Fantasy Worlds)重塑为「虚拟世界」(Virtual Worlds)。写作围绕三个问题展开:幻想世界为虚拟世界提供了怎样的「材质」?虚拟媒介如何提供了技术层面的可能性?人们怎样参与到虚拟世界之中?

与此勾连的议题还有「世界架构」(Worldbuilding)、「沉浸媒体」(Immersive Media)、「跨媒体叙事」(Transmedia Storytelling)等等,关涉传媒研究、粉丝研究、游戏研究、亚文化研究等领域。

讨论「幻想世界」的研究已经不少,但从虚拟化或媒介化的角度来谈,尚不多见。近年来,南加州大学教授 Henry Jenkins、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 Michael T. Saler、加拿大学者 Mark J. P. Wolf 等人都意识到其重要性,纷纷加入讨论。

Henry Jenkins,曾任麻省理工学院比较媒体研究中心主任,现为南加州大学安纳堡传播学院教授

诚然,以博士论文的篇幅涵盖、解决「虚拟世界」这个选题,很难。刚开始,我力求全面、系统,列出了一个长长的提纲,但真正写起来,我发现还是太抽象,意义不大。因此,我选取几个具体的问题或者说「关键词」来深入讨论。我觉得,体系、完整性,这并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是否深入,是否对学术的拓展有所贡献。

例如,我通过聚焦「未来城市」,以空间政治为切入点,讨论了幻想世界在空间上的可能性:

「未来城市」系列
未来城市的空间政治
被毁灭的纽约城

未来上海的想象方式

相关材料主要来自英文文献,因此论文写作基本上在纽约公共图书馆(位于第五大道 42 街的主馆)内完成。图书馆不仅对每一位公众开放,而且使用十分便利。发起索取请求之后,所需书籍会在半小时内由工作人员无偿传递到你的手中。

太阳之下本无新事。我的导师吕新雨曾反复叮嘱我:写文章一定要「返回历史的脉络」。事实上,「未来媒介」并非灵光乍现、猝然崛起,而是生长在文明史的深厚土壤之中。因此,我试图避免扁平化叙述的窠臼,希望勾勒出「虚拟世界」的历史纵深。

譬如,图书馆一楼有一间地图阅览室(Map Division),收藏与地理相关的书籍以及不少珍稀地图册。资料完备,编目清晰。我在此得以顺利完成《地图术:从幻想世界到虚拟世界》(后发表于《文学评论》,全文链接)的论文章节。

纽约公共图书馆三楼的 Rose 阅览室,作者摄于2016年10月

由于交流访问的缘故,因此听课较为自由,倒也不拘于本专业。我最期待的是系里每周一次的座谈会(colloquium)。由系里的洛西科夫老师邀请各路传媒人士前来与研究生们座谈交流。

有 VR 影像工作者分享自己的创作经过,有大学出版社编辑讲述当下学术出版的困境,还有艺术家讨论如何借助数字艺术反抗资本主义……座谈人数不多,气氛倒也浓烈。

道格拉斯·洛西科夫(Douglas Rushkoff),享誉全球的传媒理论家。他还是 CNN 电视台的特邀评论员,以及《卫报》、Discovery 频道和 NPR 电视台的投稿人。

除此之外,我还在哥伦比亚大学旁听了人文地理学的课程,也参与了纽约大学媒体、文化与传播系的系列活动。

家附近的洗衣店遇见一个墨西哥少年,蜥蜴是他新买的宠物,他向我演示了如何把它挂在自己的肚皮上…

四、敞开自己

光靠书本和课堂显然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文。论文最忌讳的就是「侈谈理论」,看似漂亮,实则凌空蹈虚,只是在自己划定的圈圈里打转。求学纽约的优势在于,你能够快速接触到蓬勃发展的媒体实践。

在纽约,很多会议并不以「会议」命名,有些干脆就命名为「节日」(festival,类似于电影节的节)。比如 10 月在曼哈顿举行的「未来叙事节」(FoST Fest),其主要形式为专题讨论区、试玩展览区,以及 VR 剧院。

「未来叙事节」海报

专题讨论的参与者(panelists)身份十分多元,有业界资深的导演、设计师,还有大把的投资者——学院派学者倒是少见。讨论或许会相对琐碎,也缺乏体系,但好处也显而易见:大家把各自的切身经历拿出来分享,讨论切磋,互为激荡。

VR 作品 Birdly,用户像鸟儿一样飞翔!摄于2016年10月未来叙事节

4 月,在纽约城市大学巴鲁克学院召开的会议「沉浸的世界:科学、叙事及艺术」(Immersive Worlds)提供了更为学院派的视角。同月,翠贝卡电影节(Tribeca Film Festival)的虚拟馆则汇聚了 VR 技术的全新力作。通过这些活动,我体验到了最新科技,也接触到了前沿理论,由此逐渐打磨出了论文《虚拟现实崛起:时光机,抑或致幻剂》(后发表于《现代传播》)。

位于纽约格林威治村的新学院(The New School)举办了 2016 年「游戏济世大会」(Games for Changes)。尽管会议由这所世界著名的左派大学操办,但会议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批判游戏,而是讨论如何利用游戏积极地改造世界,议题涉及公民与社会、学习、脑神经与健康三大板块。

游戏济世大会,摄于2016年6月新学院

例如,获最具影响力大奖的是一款有关青少年正义的游戏——《奇异人生》(Life is Strange)。这是一款由 Dontnod 娱乐开发的互动视觉冒险游戏。游戏主角为一名摄影学生 Maxine,她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回溯时间的能力,以至于她每一个选择都将引发蝴蝶效应。

游戏《奇异人生》(Life is Strange),内容涉及校园霸凌、青少年犯罪等,玩家将与 Maxine 一起帮助弱者、拯救家园。

如今,虚拟文化已经无孔不入地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。那么,虚拟世界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的呢?10 月份的纽约国际动漫节(NY Comic Con)就为我提供了一个观察美漫/二次元的绝佳窗口。我可以藉此观察老美是如何通过个性「展演」来完成身份认同的。

我注意到一个细节:很多老美喜欢把自己 cosplay 成反派,但更愿意把小朋友打造成正义的英雄。当我问一位妈妈为何把小孩扮成美国队长的时候,她觉得理所当然:「拯救世界就指望孩子们啦!」(Only kids can save the world!)

纽约国际动漫节,作者摄于2016年10月

尾声

总会有厌倦纽约的时候,那么就订一张机票吧。去美西看看羚羊谷彩穴,去 黄石公园 守候一场老忠实间歇泉的喷发。或者,看完电影《宿醉》闯一回 拉斯维加斯,刷完美剧《纸牌屋》走一趟 华盛顿

在羚羊谷,2016年9月摄

绕一圈回来,你会发现,纽约终究是纽约。即便景观可以复制(如拉斯维加斯的纽约-纽约酒店),但纽约客无法复制。

并不是所有生活在纽约的人都算「纽约客」。「纽约客」并不是地域意义上的,而是文化意义上的。「纽约客」是一种生活方式:他们走路如风,他们语速惊人,他们自信满满。

于我而言,「纽约客」是地铁里的阅读,是公园里的晨跑,是百老汇剧院门口的长长队伍,是博物馆某件展品面前的无意驻足。

一日纽约客,终身纽约客。
Once a new yorker,always a new yorker.

New Yorker – a fast-walking, fast-talking person who lives in the best city on earth.

在纽约,发现虚拟艺术,寻找虚拟历史,尝试虚拟技术,体验虚拟文化……这座城市,既启发了我的选题,又滋养了我的写作。

更重要的是,在纽约你将遇见另一个自己。

[完]

爱尔兰圣帕特里克节,2016年3月摄于第五大道
晨跑的公园,2015年12月摄

作者: 施畅

暨南大学 副教授